他发现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女人,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呈的花旗袍,头发已精心梳过,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。清晨她来时的狼狈,已荡然。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,每一句话从红菱嘴里吐出,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。
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。女孩们明白法比是为她们好,怕红菱的妖形脏了她们的眼睛。她们却慢吞吞地不肯离开,周公解梦梦见洗头这类女人难得碰上。
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走过来,远远就对红菱光火:“你死在那儿干什么?人家给点颜色,你还开染坊了!回来!”她说话声音温厚,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。
“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,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。”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。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。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:“……也玩不起来……”一声哄笑,全跑开了。
红菱给这话气着了,追着她们喊:“对了,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,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,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!”
年长些的窑姐已到了红菱身边,拖了她就往仓库方向走。红菱上半身和腿脚拧着劲,上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骂架叫阵:“晓得了吧?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,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!……”她嘎嘎地笑起来,突然“哎哟”一声,人往后一抽,然后指着年长窑姐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:“她掐我肉哎!”似乎他会护着她,因此她这样娇滴滴。
年长的窑姐站下来,回过身。她确定了这个中年神父问的是她,才微微地屈一下膝,上身端得笔直,回答说:“叫玉墨。文墨的墨。”
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,但十分耐看,也没有自轻自贱、破罐子破摔的态度。女孩们和阿多那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,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。
玉墨点头,她动作一个不多,话也是一字不多。在我姨妈书娟眼里,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,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。因此书娟抬脸,好好看了她一眼。从上到下地看,想挑出她哪里贱来。但她没挑出来。玉墨这时眼光也恰巧落在书娟脸上,也是在端详这个十四岁的女孩。我姨妈那个时期的相片不多,一张张全给我看过:一个剪童花头穿校服的少女,单薄干净,校服总是黑白两色,不过我猜那是深海军蓝,翻着水手领或白色方领、圆领。我在多年后看到的那些发黄的相片在这个时候还黑白分明。玉墨看到过其中一张。因此,玉墨这个在英文中称为Courtisan的女子想,也许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妈书娟面前披露真实身份了。
玉墨的微微矫情是竭力想纠正人们对她们这类女人的印象,竭力想和红菱之类形成天壤的区别。她在认出书娟后更加娴雅端庄,几乎就是淑女了。她要把背影也树立得姣好无比:一头长波浪,一身素花棉布旗袍,一双黑皮鞋。她扯着红菱进了黑黝黝的仓库,在扑面而来的霉尘中眯起眼,顺手从腋下抽出手帕,掩在鼻子上。她找回的面目,对正在捡数细软、打盹、踱步取暖、抠鼻子挖耳朵、争嘴拌舌的女子们说:“哎哎,刚才听见了吧?有错没错,都是你们的错,你们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难,缩头吧。”阿顾已经跟她们介绍过,这间仓库原先是院的阅览室,多年前军阀打仗,院跑了半年兵反,之后就停休学了,直到现在也没再开学。女孩们现在暂住的楼房就是当年院学生的宿舍。
“闷死了?”玉墨冷笑一下,“这么多呢!”她手一划拉,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书。大家把房间弄得能暂时落足了,一些破旧沙发和椅子被搬到房子中央,搭着五颜六色的包袱布,墙上的画给摘下来,挂上了她们大大小小的镜子。
书受了潮,在空中书脊和书页分离了,菲薄的纸页飞得像一屋子白蝙蝠。红菱生闹,追着那个姑娘,一嘴丑话,笑得直揉肉滚滚的肚皮。追着打着,暖和了,也不闷了,一个琵琶从圣经摞起的架子上跌下来,跌断了两根弦。法比·阿多那多朝这里走来。
谁也没够,所以谁也不理她。玉墨看一眼地站在门口的阿多那多,皱眉一笑。窑姐们逐个注意到了阿多那多,一一静下来,有的双手去拢头发,嘴里叼着发卡,有的跳着一只脚,四下找鞋。
阿多那多一想: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。他说:“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。好在都是暂时的,最多两天,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。”他脑子里却在讨论,是让她们用铅桶,还是让她们用木桶,那么用什么做盖子?“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,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,神灵。”